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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開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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寥寥幾語,皆可辯駁,怒火澆築下口齒仿佛鑲了銅鐵。可溫熱的呼吸就那麽輕輕悄悄地一觸,玄吟霧忽然滯了一下,連腦子帶心如墜雲霧。

直到此刻,他才堪堪覺得,這個人在身邊。

什麽徒步長階,什麽嬉笑怒罵,這些能在夢裏滾過千千萬萬回的東西,再磅礴,再生動,他一人獨角也可描摹;而今,撲面來一絲無法替代的呼吸,全盤崩潰。

“法銹……”

他語氣平穩,從口中帶出的熱氣卻輕顫不止,連名帶姓的,叫出了這個人的名字,聽在耳裏,字不成調。不知怎的,剛出口的話,模糊憶起依舊是像極了冤孽,嚼著念著,心裏登時酸軟成了一片。

沒救了,他獨守荒地,漠然看草木一歲一枯榮,生生滅滅,百年一瞬,只在心裏殘存著一顆甘甜草籽,等它慢慢硬化成石,再湮滅成灰。

結果只需一縷春風夾仙氣,草籽破土而出,搖曳成了枝繁葉茂,紮了根生了葉,再飄不去他方,再化不作砂石。

他釘在這裏了。

釘在一個人的身上。

玄吟霧驀然將頭偏去一邊,蓋住了臉,好半天才放下手,卻仍是沒壓住洶湧的情緒,語無倫次地拿正事壓住:“你這幾年修為怎樣?”

法銹口吻肅然:“徒兒慚愧,困於悟道二輪百年之久,距三輪仍有一步之遙。”

“悟道”一事,玄吟霧也翻閱過人修典籍,是極其古舊原始的修道方式,枯燥至極,瘋者極多。不像其他修士劃分九大境界,這個簡潔,總共就三輪,完了就能飛升。

一談清心寡欲的道,果然能漸漸冷靜下來,但聽法銹那驟然正經勿近的模樣,玄吟霧恨不得砍去前面幾息時間,還不如沒說過的好。

夏風稀少,殿外只聞蟬鳴,宮內一時寂靜。

玄吟霧看著她,低聲問:“道可言,紅塵幾許?”

法銹道:“不曾,道化一二三,卻言不盡塵世百千萬。”

玄吟霧目不轉睛地看她,法銹終是一笑,捉住他在袖中握緊的手,慢慢舉到自己面前,那只修長幹凈的手跟他主人一樣茫然,還輕微地掙了一下,不過很快就任由她抓著了。

“師父啊,我於道之途,通一曉二達三。”她輕飄飄地說,“只是百轉柔腸,要你教我,千般滋味,也要你教,萬劫不覆,還是要教才能會。”

玄吟霧眼睜睜看她矜持地仰頭,親吻自己顫得不成樣子的手指,氣流吹在指縫間:“師父,久旱逢甘霖,你準備教我幾遍呢?”

夏夜椅席炙手,比不上汗涔濕衣。

… …

正值三伏天,暑氣蒸人的季節,水生陸生的妖都懨懨地不肯早起,放到平日裏定是要挨過點才肯爬起來的,只是這日不同尋常,齊刷刷地十分肅整列隊站好,外出的弟子也連夜趕回,伸長了脖子,眼珠子都要溜出眶。

昨晚是個什麽情況,沒妖搞得清楚。曲驗秋和衛留賢擔心得要死,生怕師父一怒之下把大師姐打得人事不省,卻又不敢靠近寢宮,咬著大師姐買的手帕愁了一夜,掉了幾滴淚。

“這次宮主收徒肯定沒大膨頸的份兒,你看她,一滴眼淚都沒掉!”曲驗秋抽抽噎噎的,一看到不遠處木然杵著的破尾,就忍不住對衛留賢哼唧。

破尾攥著昨晚法銹隨手給她的儲物袋,手指緊扣,沒有挪動分毫,指節捏出了白印,也沒有松弛的意思,渾身上下仍是亂糟糟的,形貌堪比死守家當的乞丐。

她不知道要站多久,腳趾已經發僵,但她一動不動。

師姐還沒來拿,她不能走。

儲物袋裏的東西還剩不少,自然有沒拿到見面禮的弟子過來討要,她也就這時候擡了僵直的脖子,聽到軟骨發出格拉的微響,極細的瞳孔陰冷盯著來者,噝噝吐了一下舌頭。

不少弟子嚇哭跑了,跑遠了轉頭往地上啐一口:“大扁頸子!”

清晨仗著山峰地勢高,涼意撲面,日頭一上來全蒸出汗。帶著一幫徒弟前來觀光助陣的覓蔭真人本以為自己到得遲了,過來一瞧,小妖修們都知趣地站著呢,反倒是上頭沒動靜。

覓蔭楞了下,臉色發白:“這、這不會……”心底裏的擔憂不好直接脫口,他讓隨行弟子候在下面,獨自上去繞了一圈,敲師弟寢宮側面的小門,“倥相,倥相師弟你開門啊,醒了沒有?你不會弄出人命了吧?”

不多時,門被拉開,玄吟霧一身離兌主座繡金袍,頭戴玄玉冠,腳踩青雲靴,儀表堂堂,單手握著門板沒松開,問道:“師兄何事?”

覓蔭沈默了一下:“你大徒弟腿腳沒事吧?昨天應該囑咐你一下,打徒弟也要講究分寸,背上手上打重一點不要緊,腿最好別打,起碼讓人能走幾步路。”

“……”

玄吟霧望著他沒說話,覓蔭一下子就慌了,連聲問道:“怎麽,怎麽了?你把人給打瘸了?”

殿內突然傳來一聲笑,門檻內外的兩位宮主都轉頭看過去,玄吟霧立即輕斥一句:“吃飯的時候不要笑,別嗆著。”

法銹儀容整潔,袍服花紋正是離兌宮內門弟子的樣式,腰間已經掛上了象征一宮首徒的玉佩,頭發披散著,沒有束起來的打算。覓蔭見她完好無損,目瞪口呆望向她面前幾碟珍饈,又看她夾著一片晶瑩剔透的筍衣往口中送去。

聽到自個師尊教訓的話,法銹舉筷笑道:“師父,用詞前後也要一視同仁,我食不言,那寢可否能不語了?”

一聲清咳。

隨後覓蔭就聽到他師弟眼眸一霎間柔如春水,用“我就說說,聽不聽由你”的語氣道:“說話也要慢點,菜裏放了小尖椒,別卡到喉嚨。”

覓蔭茫然左顧右盼,半晌不得要領。師弟會下廚做菜他還是第一次聽說,大概是被逐出宗門後養出的技藝,此時嗅到了些香氣,不禁饞道:“這什麽菜?”

玄吟霧鎮定答:“竹笞炒肉。”

覓蔭:“……”

師弟你為了不打臉也是蠻拼的哦。

玄吟霧沒站在側門口多長時間,卻也不招呼覓蔭進來,轉身開始收拾物件。覓蔭探頭掃了一眼,心中翻江倒海般劇震,瞧那一溜兒擺的,各式衣架鞋板水盆帛巾,粗略計數不下十幾個,走過一遍,不睜眼也能從頭到腳穿戴得一絲不茍。

他不由自主瞄向坐在桌旁的法銹,她正巧也瞥過來,咬著筷子未語先笑,繼續有一筷沒一筷子地夾菜,吃著她師父“言而有信”的證明。

這個人修不得了,不得了。

覓蔭在心裏默默道,倥相這哪裏是等來一個徒弟,這是盼回來個祖宗。

他胡思亂想之際,玄吟霧拿出一把的油紙傘,傘骨上嵌著寒珠,一抖撐開,試了試能抵擋幾成烈日炎熱,又合起來放桌子角,俯身輕輕對法銹說著什麽。

覓蔭一閉眼,娘哎,還是個捧手心裏怕捂化的活祖宗。

正午反倒比日出那會好過些,不知哪兒飄來一片厚雲,恰巧擋了燒成一團火的日頭,如影隨形,玉墟宗的妖修們自然樂意得不行,巴望著那二者纏得越久越好。

今兒離兌宮有幾場拜師禮要辦,若是辦首徒的,必然最為隆重,但離兌宮宮主早在外頭收了開山大弟子,省了這一環。接下來的二三四,本是宮內的事兒,卻由於加了個首徒出面的噱頭,平添一絲傳奇意味,各宮的小妖修都躥騰師長帶著過來看熱鬧。

拜師在離兌宮的火澤臺上如約舉行,歷任宮主畫像掛放齊整,玄吟霧居上座,外門三千弟子悉數到齊。除此之外,側面為其他三宮特設的席位也滿滿當當,同色的玉墟袍服,唯有從襟口和袖口的細微紋路可以加以區分。

曲驗秋把頭擡得高高的,作鶴立雞群之狀,無怪他如此,實在是踏破鐵鞋苦盡甘來。好在他活潑愛玩,和一批弟子打得火熱,此番能拜入內門,小妖修們也沒吐什麽酸言酸語,不少殷勤環繞左右,努力打好關系。

衛留賢卻多留了個心眼,轉著脖子到處看:“大師姐呢?剛剛看了她跟師尊一起,怎麽又不見了。”

曲驗秋在自己這鱉師弟的腦袋上薅了一把,端著自己二師兄的架子:“放心,師姐還不熟宗門,可能去溜溜了。”

聽他這麽說,衛留賢也沒再多話。

時間一晃而過,冗長的開場過去不久,離兌宮掌事果不其然報出“四翼黃雀,曲驗秋”之名,弟子們都壓抑著聲音興奮地竊竊私語,曲驗秋鬥志昂揚擡頭挺胸,大踏步往前,端端正正跪在了宮主高座之下。

拜師祖畫像,三叩尊師,敬茶,聽訓,贈禮,一套規矩做下來,不比人修宗門便宜多少。曲驗秋緊張得手心冒汗,脖子裏的鳥羽忍不住冒出了尖尖,好不容易接過內門弟子獨有的玉佩,激動得臉頰發紅,強按著才沒叫出聲,剛想走回外門弟子的隊列,一拍腦門,乖乖退到了玄吟霧座位的旁邊。

掌事再叫:“南瑞鱉,衛留賢。”,話音還未落,衛留賢老老實實地上前,重覆了與之前一樣的拜師禮,不敢有半分僭越,領到玉佩後自然站到了曲驗秋旁邊,這回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親師兄弟了,一個師父手底下出來的。

恰當的停頓後,最後一個名字平靜響起:“過山峰,破尾。”

片刻寂靜之後,離兌宮外門弟子嘩然。

眾妖不禁議論紛紛,他們根本沒妖註意到破尾是跟著大師姐一道回來的,她單薄鋒利跟片影子一樣,沒像曲驗秋高談闊論,也沒像衛留賢曲意逢迎,孤零零站在一旁,背著她那把幾塊鐵片拼起來的劣質劍,頭發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。

這條被宮主撿回宗門的毒蛇,風風火火帶起一陣收徒謠言的小妖修,竟然真的要成為內門弟子了?

弟子們的哄哄鬧鬧在掌事一聲“肅靜”之中漸漸平息,但很快,他們發現了個嚴峻的問題——破尾在哪兒呢?

離兌宮掌事也發覺出了差錯,提心吊膽地擡頭望了宮主一眼,玄吟霧手上端著一杯溫茶,卻沒喝,撚著茶蓋頂將沫子掃到一邊,很有耐性地候著。

見此情景,掌事也揣著名冊站好了,陪著等。

過了半柱香,從火澤臺側面走上一個執傘的人影,玄吟霧倏地擡眼望去,傘面一撐,對上裏面一雙含笑的眼眸。

玉墟宗眾妖本就對離兌宮大師姐好奇到無以覆加,法銹剛一露面,不光離兌宮在招手喊叫,其他三宮的弟子也紛紛起身想去看個究竟。

法銹收傘,向四方頷首示意,長發披散未束,手裏半攬著一個拘謹少女的肩,穿著一件貼身的離兌宮弟子袍服,頭發簡單用發帶紮起,帶著潮氣,似乎是剛洗過,大熱天很輕易烘幹了表層。

曲驗秋拉著衛留賢的袖子,勉強道:“那不會是……大膨頸吧?”

待呼聲漸弱,法銹俯身湊到破尾的耳邊,低聲笑道:“是‘照’不是‘贈’,記得別再說錯詞兒了。”隨後一拍她的背,“去拜師吧。”

眾目睽睽,破尾同手同腳穿過臺階和側座,在跪多遠的問題上遲疑了一下,退後三步撲通一聲直挺挺往下跪,差點沒把地磚給撞裂。

掌事也不知所措呃了一聲,才回神開始主持拜師禮。法銹拎著傘走到師父旁邊,倆師弟乖覺退開位置,玄吟霧自然而然把手中溫好的茶遞與她:“怎麽那麽久?”

“洗了三盆水。”

法銹也是心中暗嘆,自己這小師妹,今後也不求她花容月貌,能把自己拾掇幹凈就行。

路上不是沒想給她洗過,關鍵小家夥警惕性賊高,撩過那麽多回,肯蹲在身旁,又楞是不肯在外脫衣服,認家認床認盆。堂堂雲萊仙宗少主,屈尊紆貴也只能洗到她爪子,洗完不過幾息功夫,她就有本事將自己滾成泥一樣,滄桑得讓人以為討了八十年的飯。

好不容易肯蹲在熟悉的破木盆裏刷洗,結果讓她自己來,除了渾身是濕的,跟沒洗之前差不了太多。法銹只好親自上陣,擼起兩邊袖子,逮著她搓洗成一條香噴噴的蛇。

洗完清清爽爽的破尾坐在小板凳上,法銹拿出隨身的弧形刀片,幫她修剪指甲。

指甲坑坑窪窪的,不知道是啃過,還是狗啃過。

第一次有人給剪指甲,破尾轉動狹長的瞳仁,一一看過簡陋的屋頂,墻灰剝落的灰壁,關嚴的房門,還有濺了一地水的大木盆,最終感受到指尖傳來的震顫,看向面前的人,散落的黑發垂在膝上,細心地磨著她的指甲,吹散屑子。

她忘了自己有沒有跟師姐說過話,突然很想跟她說話。

然後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,從喉管振動而出。

說:“我對師姐,肝膽相贈。”

法銹哭笑不得,偽化形小妖修的言辭總是這麽……她糾正:“跟我念,肝膽相照。”

三位親傳弟子的拜師禮圓滿結束,最後一位也接住師尊賜予的玉佩,站起來走向了離兌宮內門弟子的位置。

破尾沒有走到最末處,而是駐足於法銹面前。雖不是草長鶯飛的季節,但這樣一個正值韶年又微帶冷意的小師妹,無端令人想起暮春生長的細嫩幼芽,沾染泥土,枯焦萎黃,也擋不住奮勇的芳華。

“願對師姐,肝膽相照。”

她說著,沒有錯字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拉燈,都懂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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